給兒子上完墳後,鄭廷霞依然在墳地里駐足、回望
郜傳友至今保留著小兒子生前的保險卡,照片上的郜洪濤有著清秀的面容。

郜洪輝進行腎移植手術後恢復良好,術後十天已能正常行走和飲食。郜傳友在醫院照顧兒子。
郜洪濤留下的遺書
  同患尿毒症 弟弟自殺救兄 哥哥腎移植 註定鬱郁寡歡
  胞弟入土 遺兄難安
  法制晚報訊(記者 蒲曉旭) 沒有人知道,18歲的郜洪濤服毒前,是否還存有對世間的眷戀。
    裝在褲兜里的遺書,記錄下他最後的心態——“我離開了,就有更多的精力給我哥治療了。”
  和他一樣,20歲的哥哥也患有尿毒症。
  對於這位出生農村、重點高中的尖子生來說,生命的最後一年是鬱悶的,他不僅受困於病痛,也飽受經濟的窘迫。而最根本的打擊,來源於遙遙無期的治愈希望。於是,他服下農藥,終結生命。
  如今哥哥成功換腎,卻註定鬱郁寡歡:“如果弟弟在,換不換腎都是開心的。”
  而在那份遺書的結尾,卻還用圓珠筆工整地寫著——“哥,病治好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就很開心了。”
  事前徵兆 
   “做完透析就不回來了”
  2011年7月23日上午,在安徽合肥透析住院的郜洪輝突然感覺一陣心慌,心跳加速。
  父親郜傳友犯了嘀咕,往日都是小兒子郜洪濤做透析喊不舒服,今天怎麼換成了大兒子。事後他才明白,這或許是弟兄倆的“心靈感應”。
  就在兩天前,在安徽阜南縣地城鎮母子崗村家中的郜洪濤,給郜洪輝發短信,說自己已沒有多少錢做透析了。郜傳友讓郜洪輝回信,說過兩天他就送錢回去。
  一個月前,郜傳友本想帶兩個兒子都來條件更好的合肥透析,但小兒子卻提出自己願單獨留在阜南治療。郜傳友拗不過,只帶著長子到合肥求醫。
  郜洪濤通常會在每周一、三、五去阜南透析。他一般會在透析前一天下午,坐20元的出租車到阜南縣城,在舅舅留給自己的出租屋住一晚,第二天在縣醫院透析,而後返家。
  這似乎註定了郜洪濤的某種計劃。在郜傳友如今看來,“他是想利用這段分開的時間。”
  事實上,郜洪濤在事發前已表現出了端倪。
  7月21日上午,母親鄭廷霞在家蒸了米飯,又炒了雞肉。飯桌上,郜洪濤笑著對母親說:“我這次做完透析,就不回來了。”
  鄭廷霞覺得兒子開玩笑:“別亂想,有病就看病。”郜洪濤沒再接話,只顧悶頭吃飯。
  對於已患尿毒症一年、身體虛弱飯量驟減的郜洪濤來說,那頓飯卻吃光了一碗雞肉和一大碗米飯。在中午又吃了一碗麵條之後,他揣上幾百元錢,換上乾凈的短袖、短褲和球鞋獨自前往阜南。這套衣褲是他自己買的,只穿過一次。
  沒有人知曉郜洪濤到阜南後的確切動向。只知道他在7月22日下午3時35分開始透析,期間出現頭疼、噁心,並要求提前下機。本該持續4小時的透析只進行了三個半小時。
  當晚7點45分,郜洪濤離開醫院,再也無人知曉他的動向。
  家庭希望  
    尖子生懷揣大學夢
  就在郜洪濤透析的那個下午,郜傳友三次打去電話,都無人接聽。
  起初,他以為兒子找同學玩去了。可第二天電話還是沒人接,他於是給房東打去電話。中午12點,房東回話:“快回來,你小孩不行了!”
  郜傳友向大兒子交代了一聲,匆匆登上了下午1點10分回阜南的大巴。四個小時後,班車到站。在從車站趕往兒子住地的路上,44歲的郜傳友潸然淚下。
  這是一段嘈雜的街道,叫賣聲不斷從路南的菜市場溢了出來。郜傳友拐入一條狹長的巷道,明亮與昏暗瞬間交替,讓他想起一年來的遭遇。
  在這個窮僻的國家級貧困縣,除了打理家裡的八畝多地,郜傳友夫婦還在村裡的窯場打磚坯,每天掙個四五十元。因為要在阜南一中上學,兩個兒子平日租住在縣城,只在周末回趟家。
  因為出身貧寒,郜洪輝兄弟倆讀書十分用功,各自擔任班級學科代表。中考時,兄弟倆分別考出了676和698分的成績。百年名校阜陽三中甚至要免學費錄取郜洪濤,被郜家因離家太遠拒絕。
  弟兄倆選擇了當地的省重點阜南一中。如果順利的話,郜家將在三年後同時供出兩名大學生。郜洪濤也不止一次地向哥哥提起,自己想上合肥工業大學的化學專業。
  “希望”也許是這個家庭當時的主題。畢竟,等待兩位少年的,是學業,是未來。
  意外打擊 
    兄弟雙雙被診尿毒症
  但事情卻總是出人意料。
  2010年6月,讀高二的郜洪輝回家說自己總是頭暈。郜傳友還以為是他營養不良,帶他去村衛生室輸液。可剛打了半瓶葡萄糖,郜洪輝就嘔吐不止。
  村醫建議他們去醫院體檢。可到縣醫院抽完血,醫生又叫他們去阜陽市檢查。等再到阜陽市,醫生看過報告單,就讓郜洪輝住院。
  郜傳友兜里只有二百元,心裡沒底,他向醫生問起兒子的病情。
  “剛開始我也不相信你孩子得的是尿毒症。”醫生說。
  郜傳友:“啥是尿毒症?”
  醫生:“這是腎髒的病,得移植腎,特別可怕。如果你是農村的,你是治不起的。”
  郜傳友當即坐在椅子上哭了起來。醫生安慰他幾句,建議先給孩子做透析。
  因為郜傳友不識字,索性叫來郜洪濤留院照顧哥哥。醫生詫異地發現,陪床的郜洪濤面黃肌瘦,建議他也去檢查一下。
  郜傳友突然害怕起來。
  拿到化驗單,不等醫生解釋,郜洪濤已從報告單數據中讀出,自己患上了與哥哥一樣的尿毒症。他長嘆一聲:“唉,這可咋辦?”
  一切都發生在一個月之內,卻足以拒絕這個家庭繼續前行。
  變賣家產 
    四處求醫不見好轉
  此後,父子三人踏上了艱難的求醫之路。
  郜傳友先是聽說南京治尿毒症好,於是揣著借來的三四萬南下求醫。哥倆每人每周要在醫院做三次透析,每次500元。
  在南京治了一個多月,弟兄倆見病況未能好轉,提出回家的念頭:“爸,我們回家透析吧。”
  爺仨又折回阜南。
  為啥倆兒子都得這病?郜傳友決心弄個明白。在賣掉了家裡的拖拉機和一切農具之後,他又湊了七萬多元。
  這一次,他選擇了北京。
  在北京,醫生告訴郜傳友,尿毒症的發病原因至今不詳,可能與隔代遺傳或感冒發燒有關。除了這些,依然是反覆透析,藥費如流水,卻看不到頭。
  郜傳友盤算著,等花光錢自己就回家。如果別人問起來,就讓兩個兒子說父親生病回家了,“醫院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這當即遭到兩個兒子的反對:“沒錢了咱就回,死也要死在家裡,賴不著醫院!”
  2010年11月,父子三人折回阜南。一來二去,除了錢被花光,事卻沒有太多改變。
  “誰能把這個病治好?”郜傳友悶在家裡,“簡直想破了腦袋”。
  法制晚報訊(記者 蒲曉旭) 郜傳友開始四處奔走。
    他先是找到兒子就讀的阜南一中,又向阜南縣醫院求助。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當地教育和民政部門也施以援手。各界為他籌措了十多萬元捐款。
  郜傳友這次下決心要給兒子換腎,聽說鄭州做移植比較快,他領著兩個兒子趕到鄭州。哪知腎源太少,醫生讓兄弟倆先做配型,等有消息了再電話通知。
  事情再無下文。
  偏偏這時,郜傳友又被查出肺結核,不斷往外咳血。除了自己透析之外,郜洪輝還要在醫院照顧父親。好在肺結核可以使用國家免費的藥品,在治療四個多月後,郜傳友終於痊愈。
  此時他已有些疲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郜傳友又拉著兒子到合肥配型。這一次,他希望自己和妻子能夠給倆兒子配型成功。但結果他與兩個兒子血型都不相符,妻子又因健康原因,無法捐腎。
  在合肥的那段日子,郜傳友終日在亳州路、長虹路一帶徘徊。他把遭遇寫在地上,有好心人路過,會丟下個三塊五塊。除了乞討,他還沿街翻撿垃圾桶,收集飲料瓶。
  這引發了當地媒體的關註,報道後,各界又送來十多萬捐款。
  配型失敗,一家人回到阜南。看著父親日漸憔悴,郜洪濤私下跟哥哥商量:“叫咱爸給你治吧,我不治了。”
  郜傳友知道後勸他:“社會都在關註咱,咋能不治了?有一塊錢咱就先治一塊錢。”
  郜洪濤笑笑,沒再說話。
  “哪想他真走上這一步。”郜傳友一聲嘆息。
  自殺現場 
    “聞到濃烈的農藥味”
  趕到現場,郜傳友直奔頂樓。
  這是一段昏暗而逼仄的通道,沒有任何照明設施。藉著從拐角窗戶射入的光線,隱約可以看見貼在灰白牆上的各式野廣告。因長期無人打掃,一腳踩下去,騰起的灰塵直撲腳面。
  四樓,郜洪濤的暫住地。
  郜傳友推門進去,在這間約17平米的屋子裡,兩扇推拉玻璃窗半開著,一臺座扇還在地上轉得嗚嗚作響。郜洪濤靜靜仰躺在矮床上,表情平靜。
  他的雙手疊放在小腹之上,右腿在床上,左腿半搭在地上。一雙藍色軟膠平板拖鞋隨意脫在床尾。床頭,那部80元買來的二手黑色觸屏手機仍在充電。
  若不是他發青的面色和冰冷的身體,郜傳友還感覺兒子只是睡著了。
  “我在他身上聞到一股濃烈的類似敵敵畏的農藥味。”郜傳友告訴《法制晚報》記者,他事後找遍了屋子和整棟樓的前後院,都沒有發現藥瓶。
  在郜洪濤短褲的右側褲兜里,裝著一封遺書、680元現金和一張2011年7月22日做透析的發票。郜傳友推斷,兒子應該是在透析當晚服毒自殺的。
  為了不影響房屋出租,郜傳友沒有報案,當晚即將兒子安葬。除了遺書和學生保險卡,郜洪濤曾使用的手機等一切物事,都隨著這個18歲的少年一起,長眠地下。
  在那頁末尾沒有日期的遺書上,工工整整寫著約五百字——“爸,媽,你們一定要把哥哥救好!如果我離開了你們,不是我不想治,而是我們家太窮了……我好想家!想我的同學,想我的老師……但現實是,我已經一年多沒有踏進學校的大門了……哥哥你要堅持治療,病治好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弟弟我就很開心了。”
  “我離開了,但是哥哥有救了。”
  自殺苗頭  
   “說啥都勸不到心裡去”
  郜洪濤並非一開始就想放棄。
  “哪怕我和媳婦能夠跟哥倆配型成功一對,他也不會走這條路。”郜傳友說,配型之前郜洪濤還曾笑著計劃,“媽給哥換腎,爸給我換。”
  所有的親友都察覺到,這個少年的轉變發生在配型失敗之後。
  對於這個只教了兩個月的學生,班主任郭華釗依然印象深刻:“他學習很拼,總是班裡第二、第三名。生病前非常活潑,總是笑著。”
  在哥哥看來,自從知道“即便換腎成功,也要終身服藥”之後,郜洪濤變得十分消沉,總是一個人發獃。
  大姑郜樹芝也告訴《法制晚報》記者:“他整個人跟之前不一樣了,感覺說啥都勸不到心裡去。”
  對於透析,郜洪濤也多次向父親抱怨“感覺頭要炸了”。阜南縣醫院血液透析室一份郜洪濤的43頁的病歷也證實,郜洪濤多次在透析時提出心慌、頭痛。
  他開始不止一次向哥哥念叨:“叫爸給你治吧,我不治了。”他也不按時服藥,就連去縣城透析,也要母親一再催促。他的脾氣逐漸暴躁。他會斥責因為自己患病而買回魚和雞的母親,“有這些錢都可以用來看病了!”
  儘管如此,這個少年還是試圖返回課堂。說起郜洪濤拖著浮腫的身軀帶病上課的情景,郭華釗心痛不已,“他連拿書手都在抖。”兩天后,郜洪濤終因體力不支告別校園。
  這一走,他就再沒回來。
  終身遺憾  
   “弟弟在,可能我倆都好了”
  獲悉弟弟噩耗的那個下午,郜洪輝來到了弟弟墳前。
  在墳地里坐著的三個多小時里,往日與弟弟相處的點滴漸漸涌上心頭,他先是怪怨弟弟想不開,而後又陷入深深的自責,“我當時開導你一下就好了……”
  若不是怕母親看見傷心過度,郜洪輝真想趴在弟弟墳前大哭一場。
  去年12月17日晚9點,郜洪輝被推進了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手術室。6個多小時後,醫生告訴郜傳友:“腎移植手術很成功。”
  郜洪輝恢復得很快,術後十天,他的飯量已接近透析時的水平。但這個擺脫了透析機的大男孩並不開心,他躺在床上雙眼發直,心事重重。
  “如果弟弟還在,我倆可能都會好的。”郜洪輝嘆了口氣。
  1月6日,郜洪輝出院。郜傳友在醫院附近租了間房子,方便兒子每周複查。他們家裡,除了一臺破舊的冰櫃、一把椅子和一張木床,再找不出一件像樣的家當。
  12月30日,鄭廷霞來到兒子的墳前。她蹲下身,為兒子燒了紙錢,又放了串炮。
  與同齡人一樣,郜洪濤也曾喜歡打游戲,喜歡研究象棋殘局,喜歡讀《中國通史》。他會在周末替教小學的大姑把作業“批得又快又好”,也會在考試後埋怨自己“還能多考二三十分”。他也時常以接近滿分的成績憧憬未來,“考上大學”,“好好賺錢,照顧爸媽”。
  在郜洪濤離世後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母親始終覺得,兒子只是去了遠方。但事實上,那張略有塗抹卻字跡工整的遺書,是這個絕望的少年,留在世間最後的祈願。
  文並攝/麗案調查工作室
  記者 蒲曉旭
(編輯:SN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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