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師致遠艦水兵在甲板上的合影(約攝於1887年)
  從未被遺忘的沉船
  重大事件中,被津津樂道的經常是巧合。參與這次考古的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9月16日下午,丹東考古現場在水下發現了一枚直徑大約是11毫米的子彈,開始有人判斷是步槍的子彈,可它又很長,於是把水下照片發給了正在威海籌備甲午海戰120周年活動的中國海軍史研究會的專家,其中一位劉致先生猜測,可能是當時北洋海軍11毫米口徑10管格林機關炮的炮彈。根據史料記載,北洋海軍的致遠艦和超勇艦上都配有這一口徑的格林炮。
  9月17日,是中日甲午大東溝海戰120周年的紀念日,國內研究北洋海軍的專家、發燒友、北洋海軍的後裔在北洋海軍的總部威海劉公島、廣州的鄧世昌紀念館、福州馬尾海軍昭忠祠舉行祭奠活動,而丹東大東溝海戰的現場還在進行考古調查,潛水員終於發現了考古隊進駐以來最完整的物件,一門火炮。這位負責人給我展示火炮的照片,在水下燈光下,火炮像一個長長的圓桶,外面是灰白泛綠的顏色,有像化石一樣的水生生物附著的痕跡,邊緣的圓形斷面上可以看到均勻分佈的磚紅色小圓圈,那是生鏽的槍管口。他又拿出一張在日本三笠公園拍到的機關炮照片,跟丹東水下發現的一模一樣,那一門機關炮是作為甲午戰爭的戰利品展出的,據說是從沉沒的致遠艦或同型號的姊妹艦靖遠艦上拆下來的。火炮的發現,證明丹東水下的沉船是甲午海戰中遺物。兩個甲子過去了,北洋海軍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重見天日。
  持續了100多年的打撈
  在這一次考古調查前,甲午北洋水師的沉船並不像古代沉船一樣神秘,它的沉沒經過和大致範圍一直為人知曉,也一直有人計劃打撈。2010年左右,日本防衛廳公佈了許多明治時代的軍事檔案,中國海軍史研究會的陳悅告訴本刊記者,他從這些檔案里翻到,1895年日本就已經賣掉了“致遠號”和“經遠號”的打撈權。
  “《馬關條約》簽訂後,那片海域就是日本人控制的了,它賣打撈權主要是為了賣廢鐵,我們沉了四艘船,他只賣‘致遠號’和‘經遠號’,‘揚威號’在海戰里是擱淺的,9月18日日本人重新回到戰場,看見半浮的‘揚威號’,就發射魚雷炸碎了,所以它已經不存在了。‘超勇號’檔案里沒有提,可能它在海戰里燒得特別厲害,撈起來也不值多少錢。”陳悅說,賣打撈權有兩個附加條件,一個是日本幾個艦長聯合提出的,他們發現‘致遠號’和‘經遠號’最後沉沒的狀態是向右側傾斜,懷疑造船設計上有什麼說法,所以特別要求打撈者必須註意這個問題,提交詳細的報告。另一個是日本海軍提出的要求,必須嚮日本海軍提交完整的打撈物資清單,所有打撈的武器歸還給軍方。
  雖然有人購買了打撈權,檔案里並沒有反饋日本軍方要求的報告。陳悅說,他繼續翻閱,在1919年的一份檔案里,“致遠號”和“經遠號”又被賣了一次。這一份檔案里顯示,1895年購買的人根本就沒有撈到。1919年這次賣出打撈權,檔案里依舊沒有下文。
  日本人被目擊到的一次打撈在1937到1939年,距離海戰戰場大約10海裡的漁村大鹿島村村民於開臣告訴本刊記者,10年前村裡還有經歷過打撈、活到八九十歲的老人,時常會講起那次打撈經過——日本人先派了自己的潛水員下去,死了。他們就從莊河雇了一個中國的潛水員。日本人後來拆走了許多鋼鐵,他們走後,中國潛水員從水裡背出了一具屍體,穿著清朝的官服。“他認準這是鄧世昌,一路背著屍體去了山頂的一個亂葬崗啞巴營,就埋在那裡了,還豎了塊木牌子。”於開臣說。
  與日本人打撈的目的不同,甲午沉船特別是致遠艦對於中國人來講具有告慰亡靈、奮發圖強的意義。大東溝海戰剛結束,鄧世昌和致遠艦因為英勇和壯烈成了這場海戰里的英雄。1894年9月21日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採訪親歷海戰的軍官而報道:“鄧管帶指揮的中國軍艦‘致遠號’,在海戰早期以全速接近敵人,試圖撞擊,不知其使用撞擊還是魚雷,日艦翻轉沉沒,隨即四艘日艦包圍‘致遠號’,它水線以下被炮彈撕裂,帶著所有艦員沉沒了。”10月5日,李鴻章在《奏請優恤大東溝海軍陣亡各員折》中寫道:“鄧世昌首先沖陣,攻毀敵船。”光緒皇帝親筆撰寫悼念輓聯:“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1962年上映的電影《甲午風雲》中李默然扮演的鄧世昌在中國家喻戶曉。
  1988年,遼寧省文化廳籌措了資金,到大鹿島來打撈致遠艦。於開臣告訴本刊記者,那次探摸又死了一個潛水員,打撈就不了了之了。30年代和80年代兩次打撈都死了人,於開臣說,當地人說起這艘軍艦,就增加了迷信的色彩。
  最高調的一次打撈是在90年代,文化部藝術研究院企業文化研究所一位負責人倡議,國家文物局下發文件成立了致遠艦打撈籌備辦公室。1996年底北京召開了打撈致遠艦的座談會,許多機關單位、民主黨派、社會團體致函打撈籌備辦公室,支持這項“打撈致遠,愛我中華”的宏偉工程。國家有關部門以文件來支持這項工程,並沒有資金撥付。打撈的思路是“中華民族每人獻出一份愛,將致遠艦打撈出來”。先期掃測、探明位置的錢全由打撈公司墊付,打撈籌備辦公室派出“打撈致遠、愛我中華”的宣傳車到全國許多城市募捐。打撈費用豈止千萬元,依靠募捐難以完成,這次打撈的結果是打撈公司將國家文物局、東港市政府和藝術研究院告上了法庭。
  2004年,甲午海戰110周年時,北京的一家電視臺與東港市政府接觸,提供策劃案,希望可以從社會籌措資金幾千萬元打撈致遠艦,但最後也不了了之。陳悅說,2012年連北京的一家雜誌社都來接觸過,希望可以由他們版權合作的美國雜誌派潛水員來探查致遠艦,這個想法最後也沒實現。所有這些努力並沒有讓人接近大東溝海戰中沉沒軍艦一步。
  丹東境內能看到的大東溝海戰遺跡只有大鹿島村的北洋水師水兵無名墓和山頭上20世紀30年代的鄧世昌墓。於開臣說,海戰第二天早上,漁民要出海時發現岸邊漂上來許多北洋水兵的屍體,那天就沒有出海,而是挖了一個大坑把這些水兵都葬了,這是個老墳。1988年,村裡決定把山上鄧世昌的墳移下來跟這個老墳在一起。“村委會特意買了紅布,把骨頭包起來,村裡木匠給做了一副棺材,做棺材的木匠現在還在世。”於開臣說。如今,這座鄧世昌墓幾乎成了當地的守護神,於開臣說,初一、十五都有老百姓來上香,孩子考大學,家長要來拜,每年春天漁船下海,老闆也要來墓前祭拜。
  致遠艦和鄧世昌依舊是丹東老百姓心頭的一個結。2013年,丹東的幾個企業和商人捐錢,找到丹東船舶重工有限公司一比一仿造致遠艦。“最早東港農民做了個小模型,覺得丹東作為甲午海戰發生地什麼都沒有是不行的,所以幾個人就張羅做這件事情。說通俗一點,跟民間捐錢造廟是差不多的道理。”參與者告訴記者,現在買鋼板就已經花了200多萬元,可是這些錢花得很有意義,從船廠到工人也都非常支持,仿造涉及一些老工藝,丹東的老工人義務來船廠幫忙的都有。這艘船還在造,以後放在哪裡都沒定下來,沉船發現機關炮的事情就出來了,他們的工程也會緩一緩,等進一步考古發現,如果真的是“致遠號”,可以對照和修正。
  兩套坐標:發燒友的貢獻
  1997年那次以官司為終結的打撈留下了一套大東溝海戰北洋水師沉船的坐標。負責人告訴記者,掃測開始階段,主要參考了那次的坐標,可是一無所獲。而現在發現沉船的位置,與中國海軍史研究會陳悅提供的兩套坐標幾乎是一致的。中國海軍史研究會是一個通過網絡聚集起來的海軍發燒友組織,他們不但在論壇里討論,還在關於北洋水師、甲午海戰的各種學術研討會上提交論文,研究實力很強。
  陳悅是這個研究會的發起人,他是通過小時候看《甲午風雲》電影小人書而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1999年,互聯網剛剛興起,他在搜索引擎里輸入北洋水師,搜下去的結果只有十幾條,許多還是重覆的,就建立了叫“北洋水師”的個人網站。“那個年代個人網站非常多,各種主題都有,像我這樣活下來的不多。其實我就是建立一個類似於百度百科的東西,網友、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人可以把自己的資料都補充上去,其他人也能通過這裡得到信息。”
  網站有一個BBS留言板,讓陳悅沒有想到的是很快就聚集了一二十個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警察、飛機修理的技師,還有當時只是高中生,現在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建築設計師等,堅持到現在的,他們已經是研究甲午海戰的主力軍了。
  “那時候說每周更新一次,所有人都期待著,看更新什麼內容,甚至還有預告。我就去找檔案、書,後來書也找不到了,其實國內並沒有太多的內容。”陳悅說。海軍史研究會的張黎源也有同樣感覺,他告訴本刊記者,讀高二的時候開始看北洋水師的網站,高三畢業的暑假,他寫了一篇黃海海戰經過的文章,大約有三四萬字,是國內關於那場戰爭最長的文章。直到去浙大讀大學、去英國留學,他才逐漸註意到這個領域並不是專業學者所關註的。“歷史學者研究的是海權,軍事史專家研究的戰略戰術,這些內容一定要對現實有意義,這樣一場100多年前的戰爭,在國外也主要是發燒友在關註。”張黎源說。
  甲午海戰的發燒友們在這個空白領域越走越遠,國內資料很快就無法滿足他們的好奇心。2000年英國的海軍史發燒友、一個牙醫寫了一本叫《蒸汽時代的中國海軍》的書,從1860到1945年中國海軍的軍艦、發展都寫了進去。雖然文字不多,是一個簡史,可每一艘中國軍艦都有照片。陳悅說,他通過互聯網花了500塊錢買回了書。這件事對圈子觸動很大,他們下決心要像老外一樣去研究中國海軍,當時還有一個形象的說法,要把每一艘中國軍艦吃透,走到這艘軍艦裡面去。
  國外的海軍史發燒友研究軍艦的方法是找這艘軍艦足夠清晰、足夠多的照片,排在桌子上,拿著放大鏡從照片上一點一滴研究分析,船頭上是什麼,船尾是什麼。陳悅說,他們當時非常憧憬這樣的方法,最後把定遠艦作為研究目標。定遠艦是北洋水師的旗艦,又是那個時代相當於航空母艦的鐵甲艦,在遼寧艦出現前,定遠艦是中國海軍歷史上準排水量最大的軍艦,研究起來很有意義。選定了目標,陳悅和朋友們開始搜集鐵甲艦的資料和定遠艦的資料。發燒友們對定遠艦的研究得到了官方註意,威海市要一比一複製定遠艦,通過德國駐華使館去尋找定遠艦的圖紙,可制定遠艦的船廠倒閉了,沒有圖紙留下來,用的就是陳悅和伙伴們的研究成果。“我們從前的註意力都在外觀上,可真正複製時候,船廠會問我們許多專業問題,這個倉做什麼,那個倉做什麼,煙囪通向哪個地方。為了回答這些問題,也促進我們找資料研究。複製完定遠艦,同時代的鐵甲艦我們就都通了,看一眼外面煙囪大小、位置,就知道裡面的構造。”陳悅說。
  英國牙醫的《蒸汽時代的中國海軍》給發燒友們的另外啟示是,北洋水師的軍艦都來自歐洲,大量資料要到國外去尋找。張黎源從浙大畢業後到英國留學,課餘時間走遍了英國相關的圖書館、檔案館搜集北洋海軍的資料。
  “北洋水師的軍艦很多是紐卡斯爾造的,我去紐卡斯爾的泰恩威爾郡檔案館查資料,居然找到了1880年下水的超勇艦及1881年下水的揚威艦的藍圖、技術說明書和購買合同。這是造軍艦的阿姆斯特朗公司副總經理保留下來,由子孫捐給檔案館的。”張黎源說,他在英國的遺憾是沒有找到太多致遠艦的資料,只是在海事博物館找到了致遠艦的照片。“那裡的藏品需要預約去看,只有文字,我也不知道到能找到什麼。在工作人員的辦公室里,我翻開第一頁就覺得有戲,那是A4紙大小,跟致遠艦同時期的其他軍艦,翻著翻著就看見致遠艦了,從來還沒看過它下水前什麼都沒安裝時候的照片,那種心情可能只有瘋狂的愛好者能夠體會到。”
  陳悅的一個主要的資料來源是日本。“2005年,我找到了日本在1905年出版的一本書《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海戰史》,書里不但有海戰經過,而且記錄了一套北洋水師四艘軍艦沉沒的坐標。”陳悅說,他拿著日本的這套坐標同1997年打撈留下的坐標對比,並不相同,1997年的坐標沒找到沉船,這套日本的坐標下麵是否就有沉船呢?2010年日本防衛廳公佈了明治時代的軍事檔案,其中有為了編寫《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海戰史》這本書而做的檔案匯抄,陳悅又發現了一套北洋水師四艘軍艦沉沒的坐標。“這一套坐標跟海戰史那套相對比,又是不一樣的。我當時想,海戰史作為公開出版物,為了防止盜撈可能亂寫了一個坐標。日本防衛廳檔案里那一套更隱蔽,不為人知,可能是準確的。”
  為了提高掃測效率,負責人輾轉找到陳悅時候,他把發現的兩套坐標都提供給了丹東港,這也是一個驗證他查資料成果的機會。“中秋節那天,我從考古工作船上抄取了沉船準確的坐標讀數,晚上對比史料和檔案圖片,沉船坐標讀數跟防衛省檔案中記錄的超勇艦坐標只差兩分,可是這個坐標在《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海戰史》上記錄為致遠艦。”陳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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